
《無名浪子心》是一個「假父子」相忘的故事。
《無名浪子心》的日本原名《夜明け》,意即旭日初升之前(黎明之前)。晨光初現,在我們的心中是充滿期盼的紅太陽。同一個太陽,在四面環海、風高浪急的日本,又是另一番意象。
《無名浪子心》用了岸洋子的舊歌《夜明けの歌》:
「夜明けの歌よ 私の心の
昨日の悲しみ 流しておくれ」
(黎明之前 清洗昨日的悲傷)
歌詞盼望容納夢想,擁護微小的幸福。日本的晨曦,盼望夢想之中又欲忘卻悲傷過去,隱含面向現實殘酷。
《無名浪子心》描繪記憶和身份帶來的沉重,沉重得要人去徹底忘記,抹去過去所有一切。《無名浪子心》自稱「真一」 (柳樂優彌飾演)的少年,因為當年打工一次的愧疚離家出走,之後無緣無故又漂到他熟悉的地方,被木工工匠哲朗(小林薰飾演)發現,「你在幹什麼?」。「真一」伏在岸邊醒來,糊裡糊塗說:「我想找回自己」。哲朗收留他,對「真一」為視如己出。
傷人的旭日
在過去與現在的爭扎中,「真一」燃燒自己的身份證,忘記自己的過去,哲朗和造木廠的工匠似乎不介意「真一」沒有過去。小鎮裡,哪怕是大學生做工匠做舞女,過去對城中人都不重要,《無名浪子心》正正抓緊「彼此在身邊便足夠」的存在感,就是戲中所說的「我很需要你」。
日本有很多沒有身份的人,他們不介意沒有身份,旁人亦不介意「他者」沒有身份。日本的空屋多達845萬戶,5年間增多26萬間空屋,梨樹縣5間當中就有1間是空屋。日本在少子化的大環境下,小城處處都是虛無的無重狀態:家人在哪?工作在哪?如果努力活下去,一個小錯誤便成了全城的話題。如果沒有身份,在小鎮只是吃睡過活,人生僅是如此,又好像沒有所謂。
無處可逃,「真一」最後跑到海岸看的旭日之光,不是朝氣,是傷人。
柳樂優彌最後走出小城,望着旭日,淚如泉湧。導演廣瀨奈奈子道出「黎明之前」忘卻自己之苦,旭日初升又躲不了眼前的「自己」。迷茫、海、《四百擊》?
師承是枝裕和的新導演廣瀨奈奈子拍出千葉小鎮的蒼涼,釋放兩代人內心渴望重生的鬱悶。在去身份、無家族的社會狀態,近年日本劇作家着墨不少。是枝裕和在《小偷家族》刻劃一對小偷夫妻,家中藏屍,造假證件重新生活,一屋多口,無血緣的愛,一樣可以愛下去。去年日本テレビ日劇《anone[あのね]》亦是經典之一,編劇坂元裕二寫出一場刻骨銘心的無血緣關係,印偽鈔的罪人暫且一起生活,不問過去只活當下,「一家人」溫馨動人。
沒有身份證明又如何
我們難以理解,一個年輕人燒身份證,如何重生?《無名浪子心》令我想起2009年市橋達也的逃亡事件。出身中產的市橋達也父親是腦科醫生,母親是牙科醫生,2007年市橋達也殺害外藉英語老師之後,展開了兩年的逃亡生涯。他在父母身上學習了醫療知識,替自己割雙眼皮,弄高鼻樑,剪薄下唇,脫墨。他忍痛易容,由北逃去沖繩只有一個村民的「オーハ島」,之後又回到中部,整個過程沒有人懷疑市橋達也,市橋甚至在沒有身份證明的情況下獲取臨時工作和住宿。
當年市橋的通緝令,到處可見。
日本勞動市場嚴重缺人,沒有戶藉其實也可以找到半職。每年在日本留學的中國人,畢業後會突然集體「失蹤」。政府開始調查有些留學生為何「失蹤」,然後又突然出現在機場回國,明顯是有工廠僱主「收留」。在日本的車站當眼的位置,每個站內都會張貼疑犯的相片。有些疑犯被通緝廿年至三十年。如果他們沒有潛逃,他們都在日本,隱姓埋名過生活。更大的可能,有老闆不介意沒有身份的員工一直工作。
對「他者」,《無名浪子心》的潛台詞是「其實我不介意你沒有身份,只要你在我身邊便可以了」;又或是「不要問我從哪裡來」,彼此相處都會輕鬆一點。日本有很多人口只跌不升的城市,四處散發虛無感,岩井俊二的《燕尾蝶》幻想的、充滿異國風情小國度,就是今日的日本。
「ohayo yokohama 」2009 攝於橫濱 |kwan chun hoi
後記:魚場的日出
第一次執導的廣瀨奈奈子起用《誰明赤子心》柳樂優彌適合不過。當年飾演骨瘦如柴、被母親遺棄的少年,15年後憂鬱眼神似是講另一位年輕人的故事,又像是《誰明赤子心》的延續。
喜歡《無名浪子心》只是個人喜好,可能因為柳樂優彌迷茫的一個眼神,也可能跟廣瀨奈奈子曾在日本的魚場曾經打工有關,很多景色與她有感通。留學之際,我在魚場凌晨工作了三年,縱使工資高,日本年輕人不願意做厭惡性的搬運工作。我每天早上都在魚場影日出,輯成影集,給攝影老師評。得出的結論是日本臨岸的黎明盡是傷感,有時放工踏單車回家看日出,心底的悲哀總是作動起來。我開始明白霑叔為何八九六四之後填得「黎明請你不要來」的歌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