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囚室外響起禮拜頌歌。
Nancy問Mohamedou,你不禮拜嗎?
Mohamedou帶著一種可有可無的表情,被囚禁於此五年,祈禱又能奈何?
他並沒有失去信仰,只是缺了信心,對人的信心,對神的信心,對法律、對美國⋯⋯信心可以憑著個人公義的伸張而重拾,且更顯堅固。卻又有甚麼比起囚禁七年,更考驗一個人對上帝教誨的敬畏,對真理至死不悔的追求?
若有,可能就是:
要求你對一個明知是冤枉的人打毒針。
《誣罪審判》表面講法律、公義,深層卻是探討,人們對信仰的虔誠。
完美符合想像的911罪犯
我們從結局來看這部電影。
與一般尋求公義的訴訟電影不同,《誣罪審判》的法庭戲只出現在尾聲。沒有控辯雙方陳詞,只有在囚者Mohamedou觸動人心的自白。
在我們的國家,我們害怕警察,因為他們用恐懼統治人民。我們覺得美國不是這樣的國家,因為美國有法律。
法庭上人人動容。在坐皆是法律工作者,法律的神聖、公義與真理是他們畢生追求。也因為他們是法律工作者,才會被Mohamedou的自白感動。
奧巴馬政府卻完全沒有被感動。
《誣罪審判》非常完整地呈現美國政府的極權和暴力,以及民主機制如何調整、修正權力的不平衡。整套機制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孩,拼命地掩飾過失,卻又透露線索希望大人發現自己的惡行。
Mohamedou是被當作戰爭罪犯,囚禁於關塔那麼灣拘押中心。拘押中心於2002年,911事件後由美軍設置於古巴,主要是避免聯邦法律對關押者給予人權保護。
有預謀有計劃的法外之地。
從目前已知的資訊推斷,美軍的911復仇計劃長達二十年。層面包括整個國家乃至於平民。Mohamedou就是其中一位遭到美國人仇恨之火波及的無辜之徒。
一般人不會接到從賓拉登手機打出的電話。
Mohamedou可謂完美疑犯。他是伊斯蘭世界的社會菁英,從小天才橫溢,留學德國,取得電子電機工程學位,通曉德法語言。他完完全全有能力、有人脈組織、策劃911襲擊 — — 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被一個放駱駝的人騎劫吧。
Mohamedou甚至聰明到在監禁期間學懂英文,能夠用英語寫作。反客為主,用美軍審問人員的訴問技巧與看守他士兵溝通。這樣聰明的人,放在死刑台打毒針,完全符合美國人仇恨的形象。
人權律師 Nancy Hollander(官網顯示為:刑事辯護律師。行文時覺得定義為人權律師更容易理解),一開始就抱持著50/50的態度,既不判定Mohamedou有罪,亦不否認他可能是罪犯。此時,電影透過Nancy和助手Teri Duncan的視角,同一時間展示熟練和新手的視點,揭示美軍、拘押中心、美國機關等等的分野。
前往關塔那麼灣的旅遊巴,軍人像一位領隊帶著一群團友,在麥當勞前面停車。Nancy吩咐Teri,買一個魚柳包吧,只有魚柳包能附合穆斯林的飲食要求。Nacny很清楚自己將會面對的情況,重重深鎖的關卡,一位戒心甚嚴的囚徒,還有一群面目掙擰的軍人。畢竟她是從越戰開始,經已和政府「作對」的律師。
Nacny在電影裡擔當程序解說員,美國如何嚴密地防護資訊流出,囚犯不能像一般美國公民,與律師正面討論案情。一切資訊都必須透過政府機關過濾,律師不知道疑犯的控罪、疑犯受審的細節、疑犯的刑責⋯⋯Nacny和Teri被蒙著雙眼,替Moharmedou尋求人生自由。
瞎子摸象的景況,控方亦相同。Stuart Couch上校無法掌握確切的證據,定Moharmedou的罪行。縱使他痛恨911劫機犯,從法律的層面,他無法違背專業,要求偵查單位,一定要交出關鍵證據。不能夠給他一埋備忘作罷。不然,Moharmedou就會從犯人欄大步離開。
基督徒對比穆斯林
對比是常見的藝術手段,透過人物性格、場景差異,作出A和B之間的種種比較。對象之間互為鏡子,很容易便能夠製造立體感。相當易用也相當容易被濫用。
電影透過三位律師作出了兩組有趣的對比。第一組,Nacny和Teri,老手與新手,熟練與熱血。Nacny不會流露額外的情感,該出手時出手,該懷疑時懷疑。Teri傾向同情疑犯,情緒拿捏不穩。
即是凹凸拍檔。最老套也濫用到爆的對比。還好這次適可而止,劇情沒有過份聚焦於這對拍檔個人和關係的成長,並不濫情。
Stuart Couch則是軍人與平民的對比。
當鏡頭第一次以在囚者的視角掃視監房——整潔的單人床,齊備的梳洗用具,獨立排毒系統,還有一本《可蘭經》及一卷地毯,我心想,嗯,還挺人道的。
Stuart Couch踏入關塔那麼灣的一刻,他不帶感情地形容囚室的環境,才知道這一排牛棚一樣的監房真正的內容。溫度低、十分冷,重金屬音樂,狹窄的空間。身為軍人,他清楚美軍設立囚室的可能目的 — — 精神折磨,嚴刑逼供。
這裡是第二組對比,借由Stuart Couch介入,我們在同一個場景裡,獲得不同視點的資訊。我們看到律師眼中的拘押所,一般軍人眼中的拘押所。視點切回Moharmedou,觀眾們得到第三個視點的拘押所。
每當電影畫面調整至正方形,我們便會進入Moharmedou的回憶。那是一段漫長被囚禁的世界,酷刑的世界。每日有一小段放風的小確幸。這是在囚者的視點。
透過Moharmedou,我們還獲得了刑求者的視點。那些派駐於此地的軍人,他們如何看待這些在囚者。有些會透露一絲柔情,有些是盡責地不惜一切完成任務。
《誣罪審判》最強大的敘事功效即在於此,完完整整展示關塔那麼灣的方方面面,不同人的處境、角度,客觀環境,職業性格和立場⋯⋯非常細微又瑣碎的觀感,有條不敏地統整。
對比還出現在Moharmedou的一些細節。例如他拿到魚柳包和奶茶的一刻。還有美國大兵在審訴他和得知他勝訴的一刻⋯⋯仔細地拆解,沒有任何一個鏡頭浪費掉。
信仰的堅守
對比還出現在宗教儀式上。
放風之時,Moharmedou利用地毯測量麥加方向,狹窄的房間而無法舒坦下拜,也不忘清潔四肢。Stuart Couch的環境舒服得多,在教堂裡與一眾教友聽經講道,分享著彼此生活。
即使處境對立,宗教的本質並無異志。伊斯蘭教與基督教信奉著同一位上帝,虔誠與否則與個人尤關。長期囚禁並遭受酷刑的Moharmedou在電影後期,他顯然信心淡薄。相反Stuart Couch則始終如一地信守著上帝與人的約定。
Moharmedou最終是被信仰拯救。Stuart Couch沒有背棄宗教賦予的約束,他個人堅持著與戈神的約定,從而說服或感染了同窗,給他閱讀完整的訴問紀錄。即使最終他放棄檢控,放棄職業,甚至被指控為叛國賊。Stuart Couch沒有一絲後悔。
與他相似的則是Nancy。Nancy的信仰顯現並不在一神教,在於對法律和公義的執著。
她是整套電影時間維度最深廣的人物,她「與政府作對」的歷史,可追溯到越戰。來到2000年,她非但依然堅持,更顯現了一個人,如何律守著規則,奉行法律的信仰。
宗教的約束和追求,是人與神之間的契約。法律的制定,則是人與人之間的契約。
前者無形,後者有形。儘管均是書寫的律法,人與神的契約,裁決的權利不在人的手中。人與人的契約,裁決權則在人的手中。
裁決結果可以因應人類行為的不同,產生偏差。法律契約隨時會因為時代或其他因素而修改,人類時常「搬龍門」,務求方便自己去控制結果。所謂「破壞法治」,即是人們不律守法律為人類互相契約的最高原則,隨時刪改增減,成為統治工具。
理想的法律應當是神聖不可侵犯,就如人與神的契約。然而,法律卻是可變的,不穩定的。Nancy經已很懂得在規則束縛之下行事,她沒有逾越,刻意逃離、無視、違反規則。她非常忠實地執行規則的要求,就算對自己極端不利。
舉個例子,當她讀到Moharmedou的酷刑自白,在其他電影裡,她可以有其他選擇。例如學斯諾登,帶著資料逃離機關,向宣傳公告,揭示美軍惡行。她卻選擇了衝進資料審查員的房間,問他:需要多少時間完成審查。
我當時的感覺是,你難道不怕審查員把全份資料塗黑,不給你任何機會帶出此地?Moharmedou就不相信了,因此沒有吐露出全部真相。
相信無形的契約,固然很難,報應不是即時,人們便會存有僥倖之心。相信有形的契約同樣難,因為我們會即時經歷規矩的限制和法律被修改的過程,甚至身受其害。
當一批人不守規則,造成你的痛苦。當一批肆意修改法律,得到全世界的財富,而守規矩的人忍受饑餓窮苦。你還願不願意遵守這樣的法律?如果沒有信仰。
有信仰的人對比沒信仰的人。
這是電影最初和最後的一個對比。
甚麼人會在法外之地,建立一套又一套折磨他人肉體,摧殘他人靈魂的囚室?大規模地,有系統地。初審判決後,不願承認自己犯錯,繼續上訴囚禁,輸打贏要⋯⋯他信仰的是甚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