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二十年沒到過美國,十五個小時機程固然難捱,當地人又不算友善禮客。我很努力跟品牌們說,盡量不要在美國搞活動了好不好。根本從申請簽證開始,每個程序都折人,明明那國家都不稀罕你去,我們又何苦自己硬闖。今次邀請去公幹的是好朋友劉先生,他算對我有點恩惠,才勉為其難應承。那些簽證問題的確詭異絕倫奇幻莫測,先搜證祖宗三世記載,又直接問你是否恐怖分子(會答有嗎?),再要查清楚你三十年來工作紀錄。連脾性最好心思最縝密的志榮,也要分幾天填足四小時才完成,這些表格是有心讓人完成嗎?
好了,面試始終要親身應付,大清早走條長長花園道斜路上美國駐港領事館,未見官先流汗,那些守門的嬸嬸和實Q叔叔也格外有威勢,之後又要影相又要打手指模又要面試,連串程序是相當冰冷硬淨,只要你沒有附合當中一兩條,已經足可以被DQ。但始終不明白為甚麼不可以帶水不可以帶糖果。有朋友早我兩天面試,排隊時口袋中三粒喉糖被搜了出來,被勒令即時丟棄,但朋友發現方圓二十呎內沒有垃圾桶,要跑到老遠又要重新排隊,她唯有當場一次過把三粒喉糖吃掉。過程好像要乞討的,要請求的。我抱著你不簽給我也沒關係的態度,過程盡可能守規矩卻沒需要低頭,但如果那不只是一張簽證,而是要討口飯,我的頭可能要叩得低一些。
現在偶然在新聞節目看到那些劏房戶或一家七口兩碟餸,感覺有點超現實,不相信今天的香港真會發生餓死人的事情。直至去到美國,在紐約街頭看到不少乞求食物的流浪者;再看堅盧治(Ken Loach)新作《我,不低頭》(I, Daniel Blake),驚訝今天竟然還有導演拍關心餓到手震、賣肉養孤兒的故事。自己從來沒有遺忘貧窮的可怕,一直在計畫自己如何老來不需要哀求別人過活的辦法。但實在不容易,今天一個午餐或車仔麵也要四十元,偶然吃個四十多元的雪榚球,或百元一碗的日本拉麵,會有窮奢極侈的罪惡感。也不只經濟困難,一個人老了跌傷了腰骨或中風,已經夠你不良於行語言不清,想要不求人,身和心都需要非常健壯。
現實殘酷,人類都應當依據自食其力的法則來生存,用先進社會的運作模式來說,只要有課稅的人,年老無依時都應該得到政府照料。假設我們世界完美良善,有能力的大多數該當照料弱小族群,但如果科技的發展將會加速淘汰人類的工種,愈來愈多人來爭取那有限的福利資源,那麼掌管福利分配權的部門,必定會設立更多的關卡來阻截海量求助的人。
關卡的意義就是剝奪更多個人尊嚴和增加大量煩厭,務求讓沒有真實需要的人退避三舍。今天我們就算重症,也需要輪候十四小時才上得了急症室便是活例。當中執行分配和運作的公務人員,時日一久也難免會變成按章工作,不談半點仁義情味的人,不排除有些如電影中成為以欺壓弱小為樂的變態者,也許只有小部分可以保存人性,對弱勢心生憐憫。
《我,不低頭》六十歲的Daniel Blake是位勤奮的木匠,半生要照顧精神病的太太,後來太太離世,他被醫生診斷有心臟病不宜工作,可是他又過不了政府部門的健康評估,拿不了失業援助金,只能申請僅夠糊口的求職津貼,但他必須保持在一個求職狀態,見了工又不可以上班,要被迫做一個詐騙見工機會的人。這制度和規舉是心理變態的,除了生活迫人,Daniel還要受到精神折磨。他本來是固執守紀律的人,連鄰居沒有放好垃圾也會干涉,偏偏他的手作技術完全沒幫忙他適應新時代,他不懂用電腦不會填表格,尤其電腦最喜歡挑選這種人來欺負,時而發生無以名狀的故障。
可是他沒有放棄做人的尊嚴和正義,當他看到情況比自己更糟的單親媽媽Katie,他不惜冒險為她受到欺壓而發聲。Daniel雖身患頑疾,至少走起路來仍腰板挺直中氣十足,不滿時還可以大聲喝罵。他在福利部門外塗鴉,不僅是控訴,也正正是現代許多走投無路的老人蓄意犯案,祈求入獄至少求一餐溫飽的真實情節。
Daniel算是好心有好報,他最後遇上好心律師替他翻案,雖然偏偏病發,但他的下場也算乾淨俐落,萬一弄過半身不遂語言不清,他想捍衞不卑不亢的姿態也不容易。單親媽媽Katie的境況更悲涼,一個人帶著兩位孩子,在二十年前的英國該拿到優厚援助金,可是今天的高官們都流行以削減福利來爭功勞。Katie再得不到援助,平日只好把固體食物都留給了孩子,在食物支援處竟然耐不住飢餓而立即開罐扒吃,被拍片上網又累及女兒被同學取笑。甚至經期來了,她竟然要到超市高買衛生巾。我一直在懷疑自己是否在看英國電影,還是在看三十年前南紅主演的粵語殘片。最後她遇上兩位「好人」:一位是放過她的,一位是介紹她當娼的。
沒法了,她立即賺到二百英鎊,可以買些新鮮水果肉類給孩子,也可替女兒換掉破爛跑鞋。我會怪責Daniel跑去揭發或印證,他沒必要把自己道德觀強加別人身上。如果我是他,萬一不是真心幫襯,就好好留在家幫忙帶好孩子,告訴他們媽媽是最美麗天使。